罗伯特·A·达尔（RobertAlanDahl），年12月17日出生于美国爱荷华州，年2月5日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享年98岁。他是战后最杰出的民主理论家、政治学家，耶鲁大学政治学荣誉退休教授，美国政治学会前主席，美国国家科学院和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英国科学院通讯院士。年和年两次获伍德罗·威尔逊奖。

达尔的政治学写作时间跨度超过60年，大量著作涉及民主理论、外交政策、美国代议会制、福利政策、美国宪政等领域。年，外交事务杂志把他称为“美国政治学泰斗”。在耶鲁大学校报的纪念文章中，达尔被称为“现代政治学之父”。耶鲁大学政治学教授塞拉·本哈比说，达尔著作的深度和广度将永远为世所记，“他创建了耶鲁大学当代政治学研究，也建立了当代政治学研究的范式。”耶鲁大学政治学家伊恩·夏皮罗教授说，“政治学领域如果有诺贝尔奖，第一届就该颁给他。”

以上是网上找到的对达尔的介绍。最近陆续读了达尔的几本著作《规模与民主》（）《多元主义民主的困境》（）《民主及其批评者》（）《论民主》（），有些感触。我的硕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就是西方社会思潮，可惜能力不济，毕业后才发现当时错过的名家名作太多，如果当时注意到罗伯特·达尔，也许收获能更大些。

民主的起源

在《民主及其批评者》（）《论民主》（）中，达尔阐述了民主的发展和演变。

他认为在历史上民主经历过两次大转型，第一次是公元前年希腊民主城邦的出现，“民主”作为一种思想和政治实践通过雅典等城邦首次实现；第二次是18、19世纪民主在民族国家的扩展和实现，随着现代国家的出现，民主实践超越了城市，开始在面积和人口更广大的范围内落地，这次转型，继承和发扬了罗马共和主义、代议制政府和平等的逻辑的思想。希腊民主、共和主义、代议制和平等也成为现代民主的四个根源。

关于民主思想的来源，《论民主》（）中达尔又做了部分补充，认为北欧的政治实践推动了代议制议会的发展。

民主与规模

《规模与民主》（）中达尔重点讨论了民主和国家规模的关系，反驳了对代议制民主的批评。对于民主能不能在大规模的现代国家中实现有很多争议，比如卢梭就极其推崇希腊民主城邦模式，提倡城邦国家和直接民主，每个人都必须亲自参与和实施自己的权利。然而历史现实终不可挡，民族国家作为新的大型政治共同体逐渐崛起，试图回归古希腊、人为控制国家规模已经不可能，必须发展新的制度和方法，让民主继续发展下去。

达尔也承认代议制的阴暗面：精英们的讨价还价，被选出来的代表获得的一定的自主控制权。但因为有一整套相互影响的制度的制约，民主国家的政治精英不会成为专制者。（《论民主》）

达尔认为，理想政体应至少满足两个标准：公民效能的标准（公民负责任的和有能力的行动能够对政体的决策行为进行充分的控制），以及体系能力的标准（政体有能力对公民的集体偏好作出充分的回应）（《规模与民主》）。这两个标准本质上存在巨大的冲突，规模越小，公民直接参与的越充分，效能感越强；规模越大，综合实力越强，体系能力也越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论民主》中，达尔总结为“时间与人数定律”：一个民主单位拥有的人数越多，公民直接参与政府政策的机会就越少，他们移交给别人的权力就越多。

所以达尔断言：“民主的目标相互冲突，并且没有任何一个单位或一类单位能够最好地同时满足这些目标。”关于大规模民主和小规模民主的争议可能会永远存在下去。

民主与非民主

民主作为一项复杂的思想体系和政治体系，很难用一段话精准概括，大体上可以理解为“人民做主”。与它相对立的政治思想则为无政府主义和护卫者统治（监护统治）。在《民主及其批评者》中，达尔重点分析和批驳了两种对立思想的观念。

无政府主义试图取消政府和国家，至少目前看来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达尔没有做过多的讨论，主要探讨了“对强制的服从”。达尔多次对柏拉图“哲学王”及其类似的精英统治的思想进行批判，《论民主》中他进行了集中概括：我们把一些非同寻常的决定委托给专家，并不等于放弃了对最终控制权的控制；个人事务上的个体决定并不等于由国家政府制定并实施的决定；管理好一个国家所需要的不仅仅是知识，还需要抗腐蚀能力，需要为公众利益奉献的精神；设计乌托邦是一回事儿，把它变成现实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需要非常复杂的配套制度。

因此，没有一个成年人必然比别人有更好的资格，从而足以被赋予全部而最高的统治国家的权威。

同时，还要时刻谨记年英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约翰·阿克顿提出的箴言：权力会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

民主与组织

达尔最重要的理论贡献就是多“多元主义民主”的深入探讨。

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和进步，现代世界越趋复杂，价值和利益多元成为现代社会标志。《民主及其批评者》较为详细地论述了多元社会的本质。他认为，这样一个社会首先具有现代性的品质（包括史无前例的高水平财富、收入、消费以及教育、高度分化的职业、大量的城市人口、农业人口明显的降低以及农业在经济上的重要性的相对降低），其次具有社会动态属性（经济增长、生活水平的提高），还要具有多元主义特征（大量相对自治的团体以及组织，尤其是经济方面）。达尔说：“为此，我想将特别地称这种社会为现代动态多元社会（moderndynamicpluralistsociety），将具备这种特征的国家（出于方便，简称MDP社会）。”

多元社会已经不存在绝对的多数人，各个利益群体都可以表达和争取自身权益。为代表和寻求不同的利益，无数中间组织，包括商业组织、工会、政党、学生、妇女组织等都形成了各自的利益集团，各种力量、集团、组织、人物在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中相互作用，形成多元主义民主模式：在权力分散、组织多元的条件下，实行多重少数人的统治。　

多元主义民主包含大量相对独立自治的组织。这些组织一方面能够限制权力的集中，防止专制或暴政的产生。“在大型政治体系中独立组织有助于防止统治，产生相互控制。国家政府中相互控制的主要替代品是等级制。仅用等级制来治理大如国家的体系，这意味着那些控制国家政府的人的统治。而独立组织则有助于限制等级制的统治。”另一方面，它是大规模民主实现的必要条件，公民需要借助组织表达自己的观点、参与民主过程并与政府展开竞争。

独立的自治组织形成的多元主义民主也有以下缺陷：

一、固化不平等。在多元主义民主的国家中，组织的多元主义与不平等是并存的。组织本身是一种资源，它直接把好处赋予其领导人，间接地至少赋予某些成员，进而维持或者扩大各种各样的不平等。

二、扭曲公民意识。组织多元主义与利益多元主义存在相关关系，创造了一个，必然也会创造另外一个，组织不仅是接收和发送其成员利益信号的中转站，也会增强这些信号并产生新信号，成员的利益也可能逐渐依附于组织，进而可能损害更广泛的需要来加强特殊的需要，损害长期需要以加强短期需要。

三、歪曲公共议程。不平等的资源让组织固化了不正义，也使得它们在决定哪个方案被认真思考时能够施加不平等的影响力；且通过鼓励集团利己主义、培养对其他集团的不信任、弱化公意等，组织可能鼓励认真思考那些为数量较少的有组织的公民带来短期可见收益的方案，而非向更大数量的无组织公民承诺长期收益的方案。这导致了公共议程被歪曲。

四、让渡最终控制。由于子系统总有自己的获得资源的方式而反抗控制，代表们受限于能用来使随意的系统服从其政策的手段，以及组织化多元主义的极度复杂性这三个因素，代表们不能对随意的子系统拥有足够的控制权从而使得它们处于空置之下，故而它们——以及公民总体——失去了公共事务议程的最终控制。

理想的民主与现实的民主

民主，作为一种理想，必然要借助于实践层面的制度设计去实现。民主的理想形式与现实形式是有区别的，现实的民主形式很难达到理想的标准，但并不能因此就否定民主。我们需要思考和探讨什么是民主，民主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实行民主，民主能提供哪些价值等等，在此基础上形成一套标准来判断现实民主的具体表现，需要实行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与之配套，以及如何推动和完善民主。这个过程是从价值判断到经验判断的过程。

《论民主》对理想的民主与现实的民主的讨论简要精辟，很多理论都在达尔之前的著作中多有讨论，使得本书成为集大成之作。

首先，从理想的角度来说，民主过程至少要存在五项标准，即有效的参与、投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对议程的最终控制、成年人的公民资格等。这五个标准缺一不可，并且可以互相证明其他标准的必要性。成年人的公民权是发展最为晚近的标准，公民资格直到近一百多年才在不断地政治斗争中不断扩大，比如穷人、妇女、少数族裔，公民权的包容性是体现政治平等的关键特征。

为什么要实行民主，则可以找到至少十大优点：1.避免暴政，至少比非民主政府更能防止统治者滥权；2.确保公民拥有一定的基本权利；3.确保公民拥有更广泛的个人自由；4.人民通过参与政府决策，能够更好地维护自身利益；5.能有最大的机会让人们践行自主决定，生活在自己选择的法律下；6.民选的政府能提供履行道德责任最大机会；7.民主体制更能充分促进人类优秀品质发展；8.能够促进一个相对较高的政治平等；9.谋求和平；10.普遍而言，民主政府比非民主政府的国家更繁荣。特别是在20世纪后半叶之后，民主与富裕成极大的正相关。

在现实层面，民主要真正实现需要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安排、惯例和制度，达尔列举了六项制度：选举产生的官员，自由、公正、定期的选举，表达意见的自由，多种信息来源，社团的自治，和包容性的公民权。尽管这些也许并不能完全达到理想的民主标准，但它仍然使之更接近于这些标准。不同的政治体的规模，不同的宪法形式、不同的政党和选举制度都会对现实民主形式有不同的影响，各个民主国家都是基于自己的历史和社会现实逐渐选择了适合自己的民主形式。

通观20世纪世界历史，通过比较达尔总结了有利于民主的条件，选举出的官员控制军队和警察，民主信仰和政治文化，没有强大的敌视民主的外部势力，现代的市场经济和社会，弱小的亚文化多元主义。达尔最后集中讨论市场资本主义与民主的关系，前者既能够促进民主进程，也会对民主产生损害。达尔指出，多元民主只有在那些市场资本主义经济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中才能持久生存，其原因在于市场资本主义的一些基本特征使其有利于民主制度。市场资本主义体制下独立个体进行自主决策，这就使得专制统治被视为最大的阻碍，而该体制下经济的增长也有利于民主的实现。但是，市场资本主义又因为它会产生经济上的不平等而产生政治上的不平等，这恰恰是对民主的否定。

可见，民主尽管在许多国家已经成为现实，但却仍然需要不断完善，在诸多有利民主的条件需要完善的同时，还需要克服许多制约因素，达尔分析了未来民主所要面对的挑战，包括经济秩序、国际化、文化的多样性、公民教育等，而未来民主的性质和质量则要极大地依赖民主国家的公民和政治领导人如何面对这些挑战。

“未完成的旅途”

达尔以批判麦迪逊式民主和平民主义民主为起点，同时继承托克维尔关于社会制衡的理论并进一步发展，建构形成自己的多元主义民主理论。该理论的核心观点认为自由民主体制下的权力广泛分布于公民、利益集团和政党之间，没有单一的占绝对地位的组织。国家在整个政治体系中并不是至高无上和独一无二的主权者，社会上存在着多个权力中心，权力分配不是等级式的，而是竞争的，社会对权力的制衡比以权力制约权力的宪法制衡更为重要。

在达尔心目中，民主是政治体系应该追求的最高的“善”，至少现在没有其他标准可以超越它，英美显然是现实“民主国家”的典范，他也承认即使英美也依然存在缺陷和困境，未来向何处发展也是不确定的。

达尔的著作基本都是写于上世纪后期，彼时正是美国影响力节节攀升的时期，美国人的自信也加强了美国学者对自身政治制度的信赖。几十年后的今天再看，达尔对“民主国家”的喜爱和认可似乎已经不再无可置疑，对民主的评价标准究竟是用抽象的理论模型还是现实的政治实践，定义民主的话语权来自学术研究还是国家实力，民主应不应该成为评价政治体制的最高标准，现代公民追求的最高的善是否有民主之外的选择，这些问题还很难回答。也许就像达尔所说，“民主”作为一种理想价值追求，是动态的，受到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对民主的追求是一场“未完成的旅途”。